别人跑去京都买房子,他从京都搬到贵州造村子

2018-11-13 18:52:03

  他们让城市人更了解乡村,也让乡村人更了解城市。

  第一次见到陈国栋(笔名白毛)的作品,是2016年的一组他在堂安侗寨调研时期的建筑手绘,有民居、鼓楼、风雨桥、禾仓等。他笔下的建筑图稿,手法细腻,学院功底深厚,耐人寻味。继而又去追其它手绘,看到他画的日本东海岸渔村,也是同样纤毫毕现,细节功力了得。后来才知道,这些手绘图是他在多摩美术大学读博期间的调研。读博三年期间,他研究日本东海岸的渔村聚落以及不被人关注的附属建筑,比如日本传统民居“船小屋”。沿着日本东部海岸线,他就这么一直走一直画,一个个不知名的渔村走过,海岸线走到尽头,博士论文也完成得差不多了,他逐渐形成了自己对于乡村和地域的思考。

  白毛也在贵州采风调研,画了大量手绘。2016年,他手绘的黔东南建筑百工,还曾以“中国秘境探访ー贵州省黔东南の住环境”之名,在位于大阪丰中市的日本民家集落博物馆举办过展览,后者还是日本第一家户外博物馆。

  2017年,白毛把建筑事务所从日本京都搬到贵州茅贡,投身参与茅贡镇规划与保护发展的实践工作。一年的时间,陈国栋和他的无名营造社在茅贡乡创小镇发展理念的背景下,先后建成茅贡乡创学院、茅贡接待中心、茅贡公寓以及木屋酒店等系列乡土建筑作品。

  “当时我花了三天时间就决定回来。在京都的工作伙伴不认同我这个想法,后来跑到妹岛和世工作室去了。因为之前开工作室已经砸了几十万进去,现在说走就走,夫人一度觉得我是被传销洗脑了。”

  茅贡乡创学院建筑内部采取当地的杉木作为元素。杉木栅格围合成立体空间,不同的门窗开口造型把环绕四周的乡土风貌纳入空间之中,同时确保了自然采光。计划中,这里将成为茅贡“扶贫、再就业”职业培训空间,以及满足海内外大学机构、研究机构进行乡土相关研究领域的培训基地。无名营造社供图

  不同于近年来热门的民宿和旅游开发,白毛和他的团队在茅贡不仅做很多设计和旧房改造,并且搭建着创意乡村平台。

  茅贡公寓,由原先镇上的职员公寓改造而来,能够满足茅贡乡创团队以及相关研究机构人员住宿需求。茅贡乡创接待中心采用当地抬梁式木结构形式,打破常规的木构空间,加入了新的建筑思维,体现出乡土建筑营造的更多可能性,不仅接待访客,也是当地人的娱乐场所和社区共享图书室的所在。茅贡乡创学院则平常主要作为会议、教育等活动场地使用。错落的屋顶让建筑内整日都有流动的自然光线,几何形门窗给人一种抽象的趣味,墙面由收集来的老砖和木材构筑。

  从2017年到现在,白毛有95%的时间都在贵州。本来答应家人的一个月回一次上海,去年也没有做到,反倒是在贵州的项目越做越多。设计之外,他经常组织团队在黔东南的村落游学和考察,用手绘的方式记录下古民居的形态和结构。茅贡镇的项目仍在进行中,今年他又接手了黄岗村、白岩村的规划和设计。“下半年还有山西太行山,”白毛透露,“我们想探索不同的在地研究。”

  不久前在黎平县的黄岗侗寨,我看到了他和无名团队的新作品——黄岗新茅厕。

  水上茅厕是黄岗村的特色建筑之一,一般用木板搭建于鱼塘之上,通过鱼等生物进行排泄物分解的传统茅厕。一般人都觉得这种简陋、原始的水上茅厕应该被淘汰,白毛反倒认为这些厕所的建筑样式丰富多样,具有重要学术研究价值。他将黄岗的茅厕形态分为三代,并且进一步将其升级改造为新型的环保茅厕,称之为“第四代黄岗新茅厕”。这个新型的生态厕所,既像一个舒适的小房子,又像一个装置作品,吸引了很多村民特意来与这座厕所合影。在对这个作品的解释里,他把这种生态厕所的研究和保护,纳入到到思考整个传统村落生活文化的保护课题上,从中可以让人感受到作为设计师的他既严谨又幽默的一面。

  白毛说自己对于农村和山野的特别爱好从高中就开始了。他读的是美术特色高中,高二时有个写生课题要到乡下呆半个月采风。那时他第一次去到还没怎么开发的湘西凤凰。不过他印象最深的不是凤凰,而是离凤凰还有点距离的一个苗族村子,当时看到那些用泥块垒砌的房子,“觉得特别刺激”。那会村子里还有广播,播音员用的是苗语,他完全听不懂,但只知道自己非常喜欢。到了大学,专业虽然和乡村没什么关系,但四年中他每年都会花一个半月到两个月的时间往湖南、广西、贵州的村子里跑。

  多摩美术大学是个比较重视写生和实践的院校,白毛说自己求学期间能感受到学校给予学生的自由度非常大。学校会创造一些机会让学生实践,但更多是学生自我主动寻求实践。所以整个研究生期间,白毛说自己“一直非常high”,接触了很多从没接触过的话题,多学科之间的交集碰撞非常多,对他的影响更多的,不是建筑层面上的思考,而是对艺术和工艺的另外一种理解。作为三宅一生、竹中直人、深泽直人一众设计大咖的母校,多摩美术大学的学生们思维非常开拓,很多人的探索方向以现代建筑为主,做一些未来主义的东西。身处其中,他一度有点找不到方向。他在想,这么酷的建筑的立足点是什么?是什么动机?他承认自己经历了一段“迷茫期”。

  白毛当时的导师是今和次郎的粉丝,他经由导师了解到今和次郎的“考现学”,接触到了一本名叫《没有建筑师的建筑》这本书,于是整个人都变得十分沉迷。所谓“考现学”,就是对“现在”进行精细的观察和记录,以此来分析人们今天是如何生活的,以及预测未来将如何生活。今和次郎从民俗学视野下的民居田野调查开始,在1923年关东大地震后观察和记录灾后重建,从中发现了幸存者们本能的创造力。白毛受到启发,由此全情投入到日本渔村的调查走访, 他遇到了不同的民间团体、个人、企业、研究者,看到不同身份的年轻人在日本各地乡村用各种手段和手法进行乡村实验。2014年的时候,左靖开始做黟县百工,白毛也帮忙把日本的一些手工艺人带过来一起做交流,从那时起,他对自己未来的工作方向有了隐约的想法雏型。

  这两年从国家层面上来讲,乡村话题比较受关注。每逢寒暑假,一些高校会组织学生前往乡村课题、调研和实践。不过关于乡村设计和地域设计,国内目前并没有一个系统学科。白毛说自己在读博期间认识了一位名叫澳谷三穗教授,他开设了一门名叫“地域创生”的学科,在日本也属前沿,但工作研究的内容大概和中国现在的乡村建设是一致的。京都府当时给予这位教授一定的经费和五年的实践期。教授画了前三年去调研,一年做准备,到了第五年,这位教授开始给学生们授课。

  他授课的方式很特别。打个比方,若主题有关某县,教授会找到这个县的渔业、林业、建筑业各方面的人,对“在地”、“乡村建设”非常有贡献和想法的人,哪怕是一个从大城市回流到小地方开咖啡店的年轻人,这些各行各业的人被召集起来,通过网络给他的学生远程视频授课。他把农民带入了课堂,也会邀请地方政府官员来谈谈,五年前政府做了什么,今后五年要做什么,政府的工作成果是什么等等。寒暑假的时候,学生会选择到某村实践,包括驻扎在农民家种稻谷,给他们打工。

  在日本呆的八年时间,白毛大部分时间都在乡村游荡。感受最强烈的是,日本的乡村“像”乡村,城市“像”城市。日本特别狭小,城乡的距离非常近,开车十来分钟就能到乡村,十来分钟也能到城市。日本农民都有两部车,一部城里买东西,一部田里干活。这里所谓的“像”,不仅仅是建筑形态和表象的维护,而是说,生活在乡村的人们,还在从事农业,只不过方式优化了。乡村软体的东西,比如生活、文化,比如手工艺、匠人,几乎都没有变化。在日本农村,那种三、四代人传下来的匠人,非常普遍。

  国内就比较两极分化。拿他的故乡广东来说,广东的乡村,如今只剩下一个称呼而已。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和土地已经没有什么关系,影响他们的更多的是外来的生活方式。乡村原有的生活形态被抹掉了,但也并不因此就像城市。将视线转到黔东南,这里的手工艺比日本漂亮多了,与此同时,整个生活系统也保存得相当完整。但生活在土地上的人非常贫穷。居住的卫生条件非常差,各种层面的贫困都很难让人想象。

  他感觉中国的乡村不应该是这样。

  位于茅贡镇郊区的侗族木构建筑技艺传习馆,该建筑主体位重檐歇山顶,内部空间高大通透。空间满足展览和传习的功能,也对空间进行了改善和补充,两侧对称增加了一个厕所和放映室。摄影林绿

  乡村是中国最系统、综合问题的呈现,乡建,不仅仅是造一栋两栋房子那么简单。白毛说自己作为建筑师其实很无力,他很怕别人问,你们的工作对别人有什么影响?

  他的真实想法是:如果一项工作一两年就能产生影响,那一定是不健康的。真正的影响应该在十年后。

  之前对于包豪斯相当热衷的白毛,到了贵州并没有热衷于去建造很酷的建筑。他说自己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哪怕是很不错的博物馆、美术馆,但往往开门的第一天,就是关门的那天,拍完照片,呈现完作品,就没有后续了,等到有领导来、专家学者来,才再开一下门。他认为建筑仅仅是一个开始。如何让建筑运营下去,最核心的载体不是昙花一现的东西,而在于人,建筑需要人去赋予它生命。当地农民有自己的活儿,政府工作人员也有自己的职责,他们都无法介入,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那么这个工作谁来做?

  正因有所触动,他才想到发起一个计划,叫“新上山下乡”,一个造村计划。这其中没有任何政治含义,他只是想尝试一下,中国的创意青年团体,这些80、90后们,能不能在中国的乡村里活下去。

  挑战一,没有根基。如何和政府层面作对话,这是学校里学不到的知识。

  挑战二,农村有很多势力,好的势力就是“乡绅”,不好的话,就是恶势力。如何和“势力”抗衡,如何找到一种语言和他们对话。

  挑战三,大家在不同的生活背景下长大,如何和当地村民对话。

  白毛自己的团队在贵州虽说才“驻村”一年多时间,但流动率已经有40、50人次(团队的规模一共才十来人)。那些对驻村工作有兴趣的年轻人有两种呆不长,第一种是他/她要到国外去留学,需要社会实践的课题,完成课题后就去欧洲、美国申请学校了。第二种是对于乡村过于理想化憧憬的年轻人,他们一般能呆半年时间,那之后,艰苦的条件就会把他们逼走。

  白毛同事们的压力更多来自家人和社会。有一些归国后直接奔向贵州的,家长会一个电话打到他那里,担心他在搞传销。

  不久前,白毛与左靖合作的展览“茅贡计划”在成都的千高原艺术空间开幕,这也是“乡村文化”向城市输出的一个体现。提起这个,白毛说自己过去其实有点狭隘,总觉得做乡村工作就是要“在地”,就是要“本土”,但后来意识到如何将乡村最核心的价值输出,也是这项工作的灵魂。

  现在旅游业越来越有起色,外面的砖房设计也慢慢开始进入黔东南,而农民们自己的老木构建筑又有很多问题,比如防震、防水,但他们自己是出不起钱请设计师的,这时候有村民想开民宿,他们就会凑过来问,“白毛,你说这个东西怎么整好呀?你给我搞一搞呗!”白毛就会叫他们过来看他们怎么做,村民们叫师傅过来看一眼,师傅就明白了,因为那个东西本来就是他们修的。

  白毛目前在研究一个课题,是对“新木构”的思考。木建筑很美,但缺点也不少,如今黔东南的村民比任何地方的人更迫切地想把木房拆了建砖房。他们改造和修建一系列木结构房子,让村民们看到,木结构建筑这样改造也是可以的,也可以一样舒适安全,他们在“换砖房”这一大潮流中逆流而行。

  白毛需要说服那些不习惯看图纸的师傅们按照设计图来建造木构房子。过程中会收到“你们造的东西怎么不合逻辑”的抱怨,不过等到全部完工后,会换来师傅一声:“想不到还挺漂亮的嘛!”。那之后,白毛发现在师傅们接活“官微”中,也出现了他们的作品,这些匠人很愿意告诉别人“那些房子”就是他们造的。这种审美最终达成一致的时刻,是他觉得最满足的时刻。“你问我什么是好的互动,”白毛慢悠悠地笑着说,“我觉得这个就算。至少我们已经发生了某种对话。”